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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 (第2/3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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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想安慰她,殊不知说得很糟糕。她一边忍住眼泪,一边说:“我不是为你哭,别以为我离不开你。”她勉强笑了笑,“离了我,你也能活,我也是,那个小东西,她能活就活吧,看她的命了。我马上就老了,你还这么年轻,找个人安个家。”

她见对方未有反应,忍不住说:“你答应呀,好好过日子。”

他是不哭的,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,可这次他做不到了。

识字不多的母亲也知道,忍字,是心上一把刀。为了互相帮助斩断情丝,她不再在塑料厂干活。母亲求另一段的居民委员,被介绍到一个运输班班做临时工,那个运输班班在为山上一家工厂干活,路远,只能一周回家一次。

在这次告别后,小孙也调到江对岸城市另一头,市郊火葬场附近的塑料厂,从小干部撤职变成工人,在车间做下料工,裁石棉板,那工种带毒,没有人愿意干。

母亲抬着石头,有一次就当着建筑工地上所有的工人号啕大哭起来。

“你抬不动,就别来吃这碗饭!”

“抬累了休息一阵就好了。”

那样话在母亲耳边都等于白说,她根本未听。她的一身都被汗水湿透,用她的话说,腰带上下的衣服从来没有干过。她一天只吃两顿,肚子饿得咕咕怪叫,脸上被虫子咬得斑斑红点。她拒绝着听空中隐隐传来的他的声音,他在说他在想她,他要见她,他不能没有她,她也不能没有他。她拒绝听,如果她性格软弱一些,狠不下心肠,如果她不强迫自己耳朵聋,她就能听到,她会立即扔掉扁担,比任何一个热恋中的女人还要疯狂,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,冲过江去。

母亲会的,但她更明白,她的生活中没有自行其是的权利,必须对子女负责任。她的头发在脱落,腰围在增大,背在弯,肩上的肉疱在长大,她的脸比她猜测的还飞速地变丑变老,她很快变成了我有记忆后的那个母亲。

这个被母亲用理智撕毁的场面,需要我以后受过许多人生之苦,才能一点一点缝补起来。在当时,我怨母亲,我不愿意理解她。母亲给我讲的一切,没有化解我与她之间长年结下的冰墙。可能内部有些开裂,但墙面还是那么僵硬冰冷,似乎更理由十足,这是我一点也没办法的。

3

这个城市大部分街道是坡坎,不适合骑自行车。于是历来就有手握一条扁担两根绳子的“棒棒”,站在车站码头主要交通路口,耐心等着人雇用。

除了出大力流汗的挑运棒棒,这城市也有不少闲人,于是也就有了茶馆。差不多每个地段都有一个,主要大街上能数出好几家老字号的茶馆。“文革”中禁开茶馆,现在又遍地都是。泡茶馆的人并非一律老人男人,半大青年也有。人一进茶馆,一壶热茶暖融融,便有了几分生机,嗑嗑瓜子剥剥花生嚼嚼辣椒豆腐干,与人天南地北地瞎聊一阵,磨蹭够了,伸伸懒腰,拿起自个烟袋,慢悠悠走着,是一种享受。重庆人再穷,也要想办法弄几个辣椒来吃,吃得满嘴满脸红涨,这点享受,是对命运的不服气,是一种自我伤感的放纵。

在上半城一个临街口的茶馆,我和母亲隔着方桌相对坐在长条凳上。没两分钟,盖碗茶还未送来,一个瘦瘦的中年人,逆着光从门口走进,个子较高,但背有点佝偻,对直朝我们坐的桌子走过来,在我和母亲间的位子坐下。我警觉地看着他,心跳得眼睛几乎看不清了。他虽然刮过胡子,衬衣干净,外面套了件颜色快褪尽的中山装,也掩不住一脸的沧桑。不用辨认,就是那个总跟在我身后偷偷盯着我的人。

他眼中出现了笑意,大概希望我喊他一声爸爸。我喊不出来,不知该说什么才好,脸通红。母亲没有看我,她臃肿的身子微微偏了偏,让伙计提着长嘴壶,站得远远的,准确无误地往装了茶叶的盖碗里冲滚烫的水,她把三碗茶一一盖好。

三人谁也未开口说话,他看着母亲,母亲看着他,只几秒钟,母亲就站了起来,说她得出去一会儿。他没有动,他的目光跟着又老又难看的母亲,那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,又湿又热,家里那个父亲从未用如此的目光看过母亲。母亲走后,他的神色反而放松了,在我面前不像刚进来时那么呆板,不自然,不知不觉之中,他的面容活了起来。

茶馆里有人开着半导体收音机,正放着川剧,像是《秋江》,那个古代女子,坐在过河船上,心急火燎地追赶意中人。街上一个穿喇叭裤烫卷卷头的小流氓,赖皮地提着“三洋”走过门口,轻轻飘飘的港台流行歌曲,与裂心裂肺的一声声呼喊般的川音高腔互不相让。靠门边的一桌,四个人边喝茶边打长条牌。

我朝门口看第二下时,他说:“你妈妈不会回来了。”

我没理他,仍朝门口看。

结果我们一口茶也未喝,就出了茶馆。从街上跨出来,就是大马路。他把我带进一家百货商店,径直到布料柜台。他把我的心思揣摸得很准,他明白,即使问我,我也不肯回答。他选了一种蓝花的混纺布,那是母亲最喜欢的颜色。他把布塞到我手里,说我穿得太旧,叫我去缝一件新衣。我穿的是四姐的一件算不上衬衫也算不上外套的衣服,没式样没图案。不过他自己穿得也比我好不了多少。拿着花布,我连句谢谢也没说。我扫了他一眼,他眼里没有了笑意,不知为什么,有些紧张。

4

下午四点多钟,还不到晚上吃饭时间,两路口一带许多餐馆都未重新开张,一家家问过去,终于找到一家,那家馆子场面挺唬人,他犹豫了一下,不过还是带我进去,跟着服务员上了楼。

我坐在桌子一边,听着他叫菜,麻辣红烧豆瓣鱼,清水豆花,芹菜炒牛肉丝。

他很少吃,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,我扒着米饭,米饭太硬,就喝豆花水,喝得太急,呛住了,他伸过手来拍我的背。我一停住咳,便搁下了筷子。

他的脸怎么看,也不像我,怎么看,对我也是个陌生人。显然此刻他全部心思都在我身上。有人如此看重我,想让我高兴,想和我熟悉,想和我交谈,有这么多好吃的鱼肉堆在我面前,没有人和我抢,没人怪我贪吃,给我脸色看,而我竟然一点也没胃口,也高兴不起来。我的情绪在惊异愤慨之间跳动,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一些怪念头,一句话,要想我认你做父亲,没门!

他要了一小杯白酒,我们俩心里都在发颤,可能我身上真的流着他的血,他需要给自己壮胆。喝了一口酒,他才对我说:“今天是你的生日。”

“我生日?”我重复一句,心里冷笑,“我生日早过了,早过了九月二十一日。”

“旧历八月二十三嘛,我是在医院看着你生下来的。”他说,他不用想就明白我记的是新历,而他和我母亲一直记旧历,十八年前新历旧历同一日,十八年后,旧历在新历后好些天。

原来是这样!不是我一再费尽心机追逼的结果,而是他们的安排,早就准备在我十八岁生日这天告诉我一切。原来是这样,原来就是因为这样呀,这么多年!为今天,这个人等了十八年。

他还挺守法的,说好成年前不能见,就始终等着这一天。不,不对,母亲当然想保住这个秘密,一定是她觉得保不住这个秘密,才选择了这个特殊的日子,让我和他见面?这个时候,我才承认自己同样很紧张,很惶惑。

5

我很少到城中心去,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人在街上走,仿佛屋子里的人都走出家门来了,汽车在有坡度的马路上必须接连不断地按喇叭,才能行驶。到处飘扬着旗帜,什么色彩都有,系在一些高层建筑物上的气球,缤纷晃眼。街道变得太干净,许多房子还专门粉刷过,门面新配了红色对联,拉了金光银光闪闪的纸条,装饰得一点也不真实,就像有人为了显摆,把自己仅有的最好的压箱衣服取出。这一天很像一个什么节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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