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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(第4/4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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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说他走船去过巫山,那里的情况完全不是干部们说的那么一回事,苦得很,父亲不准她去。要她去派出所把户口重新上回去,她骂父亲在造谣,是反革命。父亲哭了。母亲哭着去街道办事处求情,被狠批了一顿,说你反对女儿去农村,就是破坏上山下乡运动,你应该晓得担当啥子罪名,走遍全国,也没有人敢给她把已经下掉的城市户口上回去。母亲被吓坏了,眼睁睁看着她笑嘻嘻地走了。

同学笑她是傻瓜,母亲骂她无法无天。

而我总怀疑大姐有什么理由,急于离开这个家,她不想属于这里。

她见到我话特别多,话里有话,真真假假,像逗我似的,从小如此。有时,她脸上表情丰富到夸张的地步。如果不这样,当她在江边洗衣服,浓密的黑发盘上高高的额头,看上去她还真漂亮,不止一人说过她的眉和嘴像年轻时的母亲。她的面相,还有高挑丰腴的身材,不同于家里其他姐妹兄弟。重庆女人小巧玲珑,秀丽,沾了重庆山水雨雾地气,性格阴柔。我大姐性格却像男子,刚烈而火暴,敢动嘴,也敢动手,甚至用刀卡住第一个前夫的脖子,逼他签字同意离婚。

她做什么事都不想,先做了再说,做糟了,不屑于收拾,让别人去着急。她在乡下时,巫山县城一个算命八字先生说她命带血腥气,走盘陀运,吉凶难卜,四十岁左右若能躲过一次大劫,才可血顺气返归正路。

“说不信命还是得信,我四十岁左右肯定要出事,还是老实点过吧!”这是大姐几年来老挂在嘴边的话。

不过今天她的话不一样,她比我落后几级石阶,朗声骂道:“我今年满三十四,按那老该死的算命先生说的,我只有几年可活,干吗小小心心做人?我就要看到底会发生什么!”

我转过身,盯着大姐,劈头盖脸就说:

“你们有事瞒着我!大姐,你得告诉我!”

她没听到似的,急急往下走。我跟着她,不肯落下一步。没有房屋和树遮挡的江面,有两个人在游泳。嘉陵江水较清,与浓黄的长江水在朝天门汇合,中间像有条弯扭的线分开两江水,在我们这山坡前,就全是长江的浓黄湍急了。我又重复了一句。

“告诉你啥子?”大姐不当一回事地说。

“你刚才可许过愿的,说今天是我生日,你啥子事都愿为我做!”

大姐朝我的背就是一下,问:“你今天是怎么啦?”她的手真重,我忍住了痛,没说话,等她说话。她嘻里哈哈一阵笑,“我许了愿,就当然照办。但你太正儿八经了,好说好商量。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,你和我就这样走走,看看船,望望风景不好吗?如果你愿意,我就陪你过江去城里玩,看场电影。”

“我是认真的,你得告诉我!”我不理她的茬儿,同时,我感到绝望。江上一声高于一声的汽笛相互交错,聚集在我眼前的空中。不只是这个下午,但就这个下午,我的感觉是如此强烈。在我听来,每艘船的汽笛都是不一样的,仿佛上面附有一个受伤的灵魂,在诉说自己的命运,令我不寒而栗。于是,我冲着大姐喊叫起来:

“你是知道的,对不对?你们一直都不想让我知道一丁点,你们一直都在骗我。不管怎么样,大姐,你得告诉我!”

大姐无动于衷笑眯眯看着我。我的喊叫变成了哀求,声音低得只有我和她两人听得见。

大姐收起笑容,说:“好吧,你想知道什么?”

“到底为什么父亲会视力如此衰退,在我生下后,就不得不提前病休回家?我决不相信那种说法。”

大姐问我,哪种说法?

我说,父亲单位劳资科说是“梅毒后遗症”,还有院子里的人也含沙射影地骂过。

“哪个杂皮、梭叶子、烂娼妇敢乱说!”大姐吼了起来。

我赶紧掩住她的嘴,我们离住房区并不太远,她这样大声嚷,会有人听见。大姐狠骂着,转头奔下又湿又滑的石阶小道,道旁的垃圾臭得熏人,鼻子难受。她忽然闪进一个暗黑的山岩洼口,扑地跪下,朝石壁磕头。

“你也来给菩萨磕三个头!”她吼我。

“这是什么菩萨?”我犹犹豫豫走进黑暗中。

“江边白衣观音,”她说,“‘文化大革命’中砸烂,你没见过。最近刚由行佛事的善人修起来。快让观音保佑全家。”

难得大姐提到全家福佑,我只好朝幽暗的石壁拜了几拜。大姐又摸到潮湿的石壁下,捧了一掌水,低头喝了下去。她让我去喝。我想起我们院子墙后从坡上无数家流下来腥臭的阳沟水,连声说“不”。大姐弯下身,又捧了一掌,送到我嘴边,水从她手指缝里一滴一滴地漏着。“菩萨水,香的,治百病。”她认真而强硬地说。

我只得张开嘴,顺从地喝下去,果真是清凉的泉水。“好了,”我说,“大姐,你也弯酸磨蹭够了,现在该可以开始说了吧?”

“说什么?”大姐却反问我。

倒给她问准了。我想知道什么?我想知道一切,但我怎么知道大姐知道什么?

等了一会儿,大姐说:“好吧,我讲给你听,关于我的身世,我只知道我的身世,其他事我可不知道。你还得答应我,保守我的秘密。”

我们在礁石边坐下,面朝着翻卷出一片旋涡的急湍江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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